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

1942年,禅达的收容站里聚集了一群散兵。

这群散兵来自五湖四海,其中多是些败战中苟活下来的溃兵,衣衫褴褛。

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南方人,他们中唯一的军官。散兵们称他为少校,但提起这个称谓的时候更多的是调侃的语气。他是军官训练团的学生,从未上过战场,却将各种学绩奖章挂满前胸。他的脸蛋白净,一身军装整洁,过了浆的衣领板板整整的立着,很是利落,一眼就能看出他与那些兵油子的不同来。 

有消息说要整编他们这群散兵,他激动不已,惦念着为家父报仇。慷慨激昂的发言,念及家父,泣不成声。少校这番哭声惹得一个东北兵心烦意乱,他素来看不惯少校那样的南方小男人作派,听他哭闹更是气急败坏的起身打断了他的话,“你个爷们哭哭唧唧的干什么玩意。丧气。”

少校立马收了声,呜咽着迈步走开。

 东北兵是他们中最有钱的一个,有名的残暴,少校的军衔与奖章在他眼里分文不值,他靠着黑市和自己的拳头混的风生水起。看不惯谁便是一顿毒打,下手黑的很,这些散兵本就是惜命的主儿,不敢招惹他,生怕他打得自己丢了半条命。

 散兵们不再提整编的事,不约而同的讨论起吃饭的事,可他们没钱,什么都没有。有人突然说起,少校不是还有只表么,卖了好了。

“别胡说,那表是他爹给他留下的。”“他爹被日本兵当成了靶子,打爆了头。”大家又都噤了声。

 

这番对话不自主的进了东北兵的耳朵。

他躺在自己的地盘上,打量手上戴的那块表。这表本是他抢来拿去卖钱的。抢的时候少校那皱成一团的小脸还历历在目,眼泪似乎都要夺眶而出。他还想南方佬真是没出息,为了块表也要哭哭啼啼。

这才知道,那表是他父亲唯一留下的物件。

 

晚上,没饭吃的少校被东北兵扯着领子就往自己屋里拽,吓得脊梁骨都僵了,以为东北兵又是看自己不顺眼要打。

“你他妈怂什么?”东北兵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就来气。

“我…”话没说完,肚子突然咕噜噜的响,声音之大,让两人都沉默了一会。少校觉得丢了人,垂下头。

“饿几天了?”

“……”少校心念自己已经三四天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了,但又不好说出来,直觉告诉他,不管他说什么都会招来这个东北佬的嘲笑。

东北兵看着他那被皮带勒得紧紧的细腰,和苍白的脸,转身从角落里掏出些物什就往他手里塞,“还你了。以后没事别跟个老娘们似的哭哭唧唧的。”

“啊……”少校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,低头看了一眼,是一个铁皮的军用罐头,那稀罕的美国罐头,这些人里也就只有东北兵一个人能吃得起了。还有个东西咯着他的手,一看,罐头底下压着他那块表。失而复得让他狂喜,表情有些失控,等少校平复了心情,想把罐头还给他的时候,再一抬头,眼前的人已经走了。

 

他们这群溃兵被收编之后,少校成为了他们的营长,少校之前并无作战的经历,在战场上常常手足无措,但好在东北佬总会在他身边帮衬。少校第一次开枪杀死敌兵的时候,手发抖,半天回不过神,最后还是被东北兵抗回去的。东北兵嘴上骂骂咧咧嫌他没用,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他。骂人的时候总爱拿少校作比,“你怎么跟少校一样没用?”

少校无法反驳,只能笑笑。

他说的都是实话呀。

少校会谦逊的请教他“教教我好吗?”
“你不是上过课么?还门门优秀。”

“可这跟书本上的终究不一样呀。”东北兵每次都因他讨好的语气服软。

一群人出生入死,一路上死伤无数,人越来越少,仅剩的这些人成为了共患难的兄弟。东北佬因不服管教,时常做些出格的事,终是惹怒了团长,团长怒极,要枪决了他。最终还是少校为他求情,团长答应改由少校对他进行惩处,少校赶到的时候,东北佬被五花大绑在树上,见了他便大喊:“你磨磨唧唧的怎么才来啊你!”像是知道他一定会来救自己一样。

少校知道他无心,便只是絮叨了几句,东北佬还是不喜欢被念经,一个劲儿的催他给自己松绑。

 

一次难得的战胜过后,副师长驾临了他们这组毫无纪律的炮灰团,对少校赞赏有加,又知他是十五期训练团的优秀学生,当即升任他为副团长兼督导。少校成了副团长,东北佬却依旧是那个东北兵,他没想过那些虚无的军衔。他衣衫褴褛,门面上也不像少校那样整洁。总是会因为这不修边幅的样子被精英团们所嘲笑。

他常常看到少校穿戴整齐的驱车去师部找副师座,东北兵明知他只是去汇报工作,却心生不满,觉得他像在故意讨好上层般。

东北兵不满这些权贵,更不想少校也变成那种人,攀高附势,全无心肝。少校道自己并无心讨好,他对副师座崇敬,全是心境使然。两人争吵过几次,东北佬肚子里没什么墨水,说不过少校,后来便威胁道,“你再去,信不信我削你?”

听到他们争吵的老兵总会在一旁说东北佬:“哪位副团座能忍得了你这么说话?”

是啊,也就只有那个傻少校了。

 

 敌方的炮火越来越频繁,当初一起出生入死的人,又有人离去。

少校带了副师座来看死去兄弟的坟,副师座哭了一通,留下少校走远了。少校终于抑制不住胸中苦闷,放声大哭。面容扭曲。

“不都说不让你哭了吗,哭什么玩意儿。”东北佬从坟丘后走过来,少校见了他,知道他看不起自己的眼泪,于是不敢再在他眼前流泪,活生生想憋住,憋的直倒抽气。

“傻玩意。”东北佬喜欢骂他,虽是骂,话不好听,却带着宠溺。这下见他哭,见他还能为自己兄弟流眼泪,安下心。他心肝还在。

少校在坟前简直要昏过去,嘴里念道:“我知道我没用……”“我有用就行了。”

少校抢了东北佬手里本是用来给死去兄弟的酒,一口闷,全凭一口郁结之气,喝过,便放声吼道:“我要上战场!”东北兵觉得他这摸样可怜又可笑。少校向前迈了几步,突然“扑通”一声倒下。

“不会喝逞什么能。”最后还是东北佬抱他回去。

半夜,少校终于醒过来,倚着门框,唱起:“蝴蝶儿飞去心已不再……凄清长夜谁来……”“你大半夜的唱啥酸曲儿啊你。”

东北兵应声追到他身边,就要抱他回屋子里。

少校在他怀里默默哭。

  

战事终于过去,两人有幸都还活着。

两人回了东北佬的老家一起过日子。少校把东北佬那件破烂烂的军装叠好,收进箱子里,跟自己那件干干净净的军装放在一起。上面压着两人的军功章。

 

有外人在的时候,东北兵依旧喜欢拿话怼他。少校就笑笑,他知道东北佬就是这么直来直去,不会说那些温言软语。反正这么多年,他也已经习惯,那些温言软语就由他来说吧。虽然每次少校说那些温柔话的时候,东北佬也总是红着脸,嘟嘟囔囔骂几句“说什么玩意呢。”

人生流长。

“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。”

 

 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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